满惜忘川

Growing old,losing everything and everybody.

【夏五】夏游离

*全文1.8w+

*cp:夏油杰&五条悟

*原作向 有私设

*夏日宜做梦 宜捡猫 宜见老情人


 

 

<1>

  有的时候夏油杰会回忆起过去的日子。

  有时是冬季,有时是春季,有时是秋季,

  主要是夏季。

  有时是清醒,有时是沉思,有时是恍然间,

  主要是梦境。

  梦境比起单纯的记忆的好处是像是蒙上一层铅色的灰。迷朦了眼前所能见到的一切,那些他想看清楚的也好,不想看清楚的也好,还有那些想要装作看不清的也好,所有的画面都在朦朦胧胧当中透出一点浅尝辄止的端倪,能供他反复回味,在舌苔上,在下咽的喉咙里,回忆的钝疼混进他的身体里,伴随着每一次午夜梦回的惶然。

  夏油杰又一次从梦境中被那股疼感拽回漆黑的长夜。

  他的目光没能准确地聚焦在眼前的天花板上,墙壁上的沟壑经历过暑蒸和潮溺变得斑驳诡谲,眼前重重叠叠的幻影随着他的喘息起伏晃动,像是一只轻佻又戏谑的指尖玩味地点在他瞳孔上轻晃:看看你,心绪不宁,焦灼得毫无理由,狼狈得毫无道理。  

浅色的窗帘立在一旁,晚风平静,甚至不屑于为他惊起波澜。夜里惨淡的微光勾勒出垂帘麻木的姿态。女孩像是小动物一样的啜泣声,传进了他逐渐回笼到现实的耳膜里。夏油杰侧过头,两个半大的小女孩,美美子手里紧紧环抱着布偶,白色的贝齿紧咬在嘴唇上,隐忍住稚气的哭噎。菜菜子自束力更弱一些,攥紧了他床头的被单,一下一下抽噎像是打嗝,怎么忍都忍不下,怎么瞒也瞒不住。

平日里,女孩们在他身边都很懂事,她们感激于他的救赎,迫切地想要长大,为她们敬爱的大人分忧,相信他口中所诉说的属于拥有咒力之人的理想世界。由衷地信任并且爱戴这位给予她们生命和自由的大人。只是每当黑夜降临,梦寐里的镣铐还是会拴紧她们无处潜逃的记忆,她们蜷紧被褥瑟缩在床尾的角落,墙体上倒影着光怪陆离的黑影和那些昔日里朝他们唾弃和诉诸暴力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惨白的光透过帘叶,女孩们惊醒,丝毫轻微的动静都让她们胆战心惊犹如囚兔。至少目前她们还做不到像普通的孩子那样享受一个安稳的眠夜。梦境和黑夜狼狈为奸,扼住她们过去经历中根深蒂固的懦弱,将这些想要尽快长大的孩子们一次又一次拽回往昔稚嫩的无措。

所谓的过去形同伤疤,有些疤犯痒,还不能抓,抓了会破,有些疤能自顾自的长好,有些奇形怪状的肉质增生了长不好,自生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灭,除了折磨人大抵再找不出余出的价值。

 那股忍不下,瞒不住的创痛,在白日里装模作样地蛰伏,只为在这样的夜晚和睡梦里给她们尖锐一击。女孩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摸黑拉紧对方的手,从漆黑的房间里逃出来,彳亍不安地敲了敲夏油杰的房门。

没有回应。

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应。

无论如何也没有回应。

她们眼前这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夏油杰所在的其中一侧偏离了航道,正就此离她们远去。

夏油大人怎么了?

若即若离的直觉促使她们从未有过的付出逾矩的行动。

“吱呀——”门扉被打开了一条缝隙,漏进了一线光。

女孩们恍然无措地看着,那是从黑夜的泥沼里伸出了一支瘦削的手,伸向空中空无一物的苍白里,像在触碰某种遥不可及的事物,指尖的颤动带着过于谨慎的小心翼翼,手掌握紧地绝望又彷徨。

夜里,梦里,总有曾经存在于他的生命里的,足够刻骨铭心的,而如今已经游离在外的东西,回来,回到他贫瘠干涸的生命里,在某个不经意的幻象里刺疼他的心脏,好汲出一点血水,慰藉干涩的渴。

女孩们吓得止不住的哭,想叫醒夏油杰,她们晃动他的肩膀,扯他的衣袖,想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回来。可是梦魇困得他太深太沉,她们的力量过于单薄。只能看着他锁紧眉心,像在梦境中一次次用刀划破自己的身体甚是自刎般。

少女们懵懂,幼小,走到如今的生命里大多数的路都是坎坷和不堪,也未曾陪伴她们如兄如父的夏油大人经历过去十多年的岁月。说到底,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人从来到这个世界上最晶莹剔透的能堪称本质的东西只有孤独,可也只有孤独没有底线。他们的每一步都走得揣揣不安,不知道自己何时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从身边牵起另一个人的手,亦无法彻底地知晓和体会他人的痛苦。

自救赎伊始,她们面对夏油杰这个人的未知而产生的惶恐,还有那些因未能传递出的情感而感到的心悸,全部在这个突如其来梦魇闭幛的夜晚里爆发出来,她们哭得像受惊的羔羊,她们去拉他的手。

因为我们是家人啊。

抛却那些术师和非术师的辩驳,那些伦理与正道无穷无尽的羞争,她们只有单纯的心愿,不愿看到自己所爱的人痛苦罢了。

那是一只让人感到安心和宽慰的手掌,或许就应该握紧着什么,在她们与他相遇之前就是,不管握住的是不是她们,少女们有敏锐的感触,或少或多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过好在他还是醒过来了。

菜菜子已经打起了哭嗝,美美子见到他睁眼的那一刻也忍不住松开了被自己要出血印子的唇瓣哭出声。

夏油杰轻轻地笑,像一声叹慰,起身,披散的长发抚摩在脸侧,柔和他身上平日里埋在身体中只有在梦境里才会不自觉地透露出的过坚过利的棱角。他一言不发的沉寂抚平了这个逼仄狭小的房间里所有不平的坑洞和沟壑,将孩子弱气的哭声柔和地团团包裹起来,他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宽厚的手掌穿过她们的发丝,带着安抚的意味轻揉。

在菜菜子和美美子的记忆中,也只有这一回,这位夏油大人的无奈和自嘲都是那么的明显、轻透、浮上表面,像是陈旧的浮尘具有颗粒的质感。

少女们被他拥过,攀附在他的臂弯里,心有余悸地攥紧他的薄衫。

他像是兄长,照顾两个受尽苦难的幼妹,像是父亲,阻隔在她们和过去的痛苦之间。只是身边再没有其他的人强调:他此时也不过是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少年人。

带着暑气的夜梦,很多曾经存在于他们生命里而今游离在外的事物会这道缝隙里消无声息地潜回,也许他们都在等一阵风,以轻柔的方式迎击游离的尘埃,待浮尘散去之后找到一个相比起过去早已经面目全非了的自己。

菜菜子在他的怀里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定定地望着他,抽抽噎噎的呼吸都还没平复下来,眼眶里都还蓄着水光。夏油杰无声地叹了口气,在女孩们受惊时没有及时照顾好她们是他的咎责,他抬起拇指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滴,女孩模仿着他的动作,举起稚嫩的小手抚摸他脸庞的湿润,

“夏油大人是哭了么?”

他愣了一下,只是很短的一下,像是电花在黑暗中闪现的短短一瞬,随即他握住女孩的小手轻轻放下,

“只是汗滴罢了——”

晚风掀起了帘片,细纱的布料抚过寂寥的夜帐,诉说那些无言的缱绻。

“毕竟,夏天快到了。”

 

他梦见了一面烈阳下的彩窗,闪耀着金色的浮光掠影,玻璃里镶嵌着蝴蝶的尸体。

 

<2>

   夏季是被欲望冠名的季节。万物生长繁茂,绿蔓和枝插招展得野蛮又放浪,葱葱郁郁葳蕤之间艳色的花果不遗余地点缀,湛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积云,阳光盛大,浅黄和橘亮色泽慷慨撒下,攀附在人的肌肤上。从冰柜里刚刚拿出的冰棍稍不注意会被灿阳吮走甘露,湿漉漉的汁液沾满人的手,带着糖精的甜腻气息。

这个时候的人们擅长暴露,刚刚过膝的五分裤,恰在膝上的沙滩裤,强调透气的运动装短袖,纯棉松软的T恤······不过,不管怎样都防范不了汗滴从沉闷的身体里流淌而出,毕竟不可能抱着空调走遍大街小巷。流汗就像咳嗽,喷嚏,还有爱一样,是忍耐不了的,难抑的欲望就像汗滴,擅长出逃。

   “哐当——”商品掉落到取货口,在自动贩卖机里买冰棍就是这一点不好,如果不是冰冻得足够久足够硬的话很容易在掉到取货口这个过程中摔碎。不过就算是这样,夏油杰也心甘情愿,不到不得已的地步他是不会去人多的超市或者便利店,不想染上猴子的气味。到了夏天的时候,不同躯体上淌出的汗味会混在一起扩散到空气中,肆意地钻进别人的呼吸里不管别人怎么想,普通人总是拥有身为大多数的特权。

他从取货口拿出了两包冰棍,熟稔地撕开包装捻住木棍取了出来递给身后的两个看上去六、七岁大的女孩,朝她们点点头。菜菜子和美美子喜出望外地接过他手中的冰棍,脆生生地说谢谢,自动贩卖机设置在室外,阳光火辣辣的,冰品一离了冰柜就开始融化,呼吸里都是沉闷的暑气,刺眼的阳光让人不得不眯着眼,唯独女孩们的声音像清清的甘霖。

夏油杰将两份包装纸里摔碎剩下的冰渣倒进嘴里,喀嚓嚼碎,量不多的甜味化了他干热的苦,一手牵着一个,带着女孩们往回走。

他已经选好了自己的路,并且决定尽自己的全力走下去。

女孩们乖巧地跟在他身边,美美子手里抱着的拴绳的玩偶,菜菜子的脖子上挂着填满闪片的小手机,这是她们存储咒力的事物,能让这样的女孩们免遭愚昧和残酷不公的属于咒术师的世界,是有意义的。

三人走在回家的坡路上,灿烈阳光照射着他们的面庞,在他们的身后投射下坚硬的轮廓。

 

这是夏油杰叛逃咒术高专后的一年。他接手了盘星教余下的教众,收纳教内经费、致力于人员扩张和咒灵的吸收,事务繁多,有时会有意气相投、赞同他的理念的咒术师前来投奔他,追随者越来越多。不过这些大多是往后发生的事,现在只是他离开高专出走后不久,带着两个半大孩子靠着从教内还未成规模的零星资金过活罢了。

他们租住的房子是老旧的待迁楼,墙上的腻子剥落了大半,像是满脸褶皱干瘪乏味的老者。一来这里的房价便宜,二来愿意住在这里的人也少。下雨天的时候总会从不知名的地方飘出一股潮腥的湿味,走在楼边时不时会接到从墙面上掉下来白灰。

夏油杰勾手把购物袋挂在手腕上,示意女孩们往后退些,从自己洗得发硬的冲浪短裤袋里摸出钥匙,对准锁孔插进去,转不动,今天的运气着实不算好,又碰上锁头不灵。他用另一手用力掰着门把手,使劲撞击,房门吱吱呀呀不情不愿地敞开。震落的白色墙灰散落在他黑发和肩膀上,远看像零落了一团不合时宜的雪。

哪怕是艳阳天也有阳光光顾不到阴暗处。

女孩们很容易就被躲在纸箱里的猫咪吸引了过去,蹲在地上不敢靠得太近,怕生的本能和旧疾,但是又惊奇地转不开眼。遮得不严的箱缝里透出白软软的毛发,菜菜子有点按捺不住想伸手去摸。身后传来塑料袋摩擦的声响,美美子很快站了起来,喏喏地叫了一声“夏油大人”,菜菜子这才意识到回过头,纸箱里传出“哐哐——”的声响,白色的猫爪从缝隙里伸出来,看也不看胡乱抓了一通,女孩一阵委屈的痛呼立马索回了手。

什么是疼,什么是痛,什么是伤害,这些东西流浪的猫并不了解,它只知道饥饿、流亡、还有无家可归。出于应激而做出反击,它不知道自己伤害了谁,只想保护好自己。头顶上两瓣箱盖被掀开,阳光顷刻撒满了狭小的箱子,又马上被一个散着长发的男人用自己的身影遮挡住,回归到一片阴凉的昏暗。

“原来是小猫啊。”男人的嗓音低沉,带着轻薄的阴郁,但是语调温柔,他在对身旁的女孩们说。

美美子觉得被抛弃的小猫很可怜,想求夏油杰收养它,菜菜子似乎也想,但是刚被抓了一道不由得对收养小猫咪抱满了敬畏之心,畏多一点。

夏油杰看着白色的小猫团成团缩在箱子的角落里,身上沾了不少污秽的痕迹,但也挡不住一身漂亮的毛发,只是过于瘦弱了。

 

他有的时候情愿自己铁石心肠。

这个世界本就不够美好,和理想更是差之千里,倘若他没有那种在乎正论大义的情理之心,没有对不公与反乱的敏锐和深恶痛绝,他大概会变得置若罔闻,不会因双脚踩在地面上而安心,也不会抬头仰望苍蓝色的穹空,仅仅是凭借着惯性向前,仅仅是维持着活着的状态,然后被这个世界不疼不痒地撕成碎屑,最后随波逐流。

可他做不到。

这个世界有多愁云惨淡,这个社会就有多少藏污纳垢的穷凶极恶,让他不满,让他憎恶,让他不甘,让他活得用力,像是用粗糙的砾石打磨,让他像利刃。

注定经历血雨腥风,注定变得见血封喉。

 

菜菜子扭扭捏捏地缩在夏油杰身后,想再看一眼小猫咪,但是手上见血的伤痕刺疼刺疼地让她牢记教训,美美子攥紧夏油杰衣服的一角,想收养猫猫,又看看菜菜子,好像很疼的样子,少女们陷入纠结的困境,她们没有把握能说服夏油杰做出“收养”这种看上去是怜悯的富有同情心的举动,也许这位大人会狠下心来对这个小生命置之不理。对生命怜惜且具有敬畏的概念比起夏油杰,对她们来说应该更加陌生。少女们的一生里获得的悯弱和关怀少得近乎空匮,唯有一点,还是来自夏油杰的。

不过最后,她们还是看着夏油杰一手捻着猫脖子将应激的猫咪从肮脏的纸箱里提了出来,另一只手去搂,将瘦小的白猫揽进了怀里。猫咪到了他的臂弯里,还要使劲地往里扒拉,突然降临的归属感让它无所适从。

有惊,或许也有喜。

猫咪不老实地在他怀里钻,肉垫上的指甲勾拉着他的衣服布料,扯到了他的短袖袖口,露出一截结实紧致的手臂,袖里和暴露在外的肌肤形成了微妙的色差。小猫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冰蓝色的瞳仁在阳光精妙地照射下似是洒下一片片玲珑的冰晶,显得闪闪发亮,美丽得锐利,富有攻击性,闪耀得自在,无拘无束,不是单纯的天真,而已足够烂漫。

至少他们今天运气很好,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3>

人们总在说永恒,说得太宽泛,又寂寥无边,但事实上永恒是否真的存在是无法被证实的悖论。可好像又正因为如此,人们说起永恒的时候语气里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希冀。说到底,只有无法得到的东西,才会被冠上希望和渴望的情愫。

夏油杰曾体验过一次永恒,在唇角尝到了永恒的味道。

他曾以为那股令人恶心的,咬噬着他的神经的,咒灵的味道已经将他的味蕾尽数扼杀了。

 

“杰的手上···有色差诶。”某个人生病的时候依然保持着不老实的本分,将他拿着书的那只手上的袖子往下捋,因为发烧而变得温暖的手心贴在他的小臂上,确如其所言,以衣服的袖口为分界,裸露在外的肌肤在紫外线的照射下变得暗沉,偏向古铜色但也不全是,更像是一层轻薄的蜜,与被遮盖在里的肌肤有着泾渭分明的色差。

 五条悟的嗓音因为发烧的缘故显得又倦又粘重,不似平常那样有力气。整个人被卷在被窝里,冒出一团蓬蓬的白色乱发,眼圈发红,冰蓝色的眼瞳带着不纯的目的一眨一眨地望着他。

   他给书页夹好书签,放到一旁,有理有序地把被翻乱的袖子整理成原来的样子,扣好。

   “这是当然的,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天生晒不黑。”夏油杰一边整理一边说道。

沸水咕噜咕噜地响,在空气中一次又一次炸裂。

 

 五条悟的肤色非常白皙,但碍于这人跳脱的形象,几乎没有人会有意识地关注这些,将他和那副皮肤白皙的乖巧的贵家小少爷形象联系在一起。

年轻人的青春光阴可贵又灿烂,没有具体的缘由,仅仅是因为充斥着慷慨纵情的阳光和汗滴,还有雨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的味道而显得清漪又蓬松,这些具有特质的东西总会让人联想起生命,带着润泽的质感,像竹节那样拔高的“成长”。

少年们要跨过青春这一步,才能成长为大人的。

就像他们的时间永远向前滚动,每一年的轮回,循环,总要经历暴露欲望的夏日,经历好多次,多到不想去数,多到让人百无聊赖,每一个都各不相同,忘了这一次,忘了这一回,把过去打包踹飞再继续活下去,人都是这么活着的。

从进入高专开始,同级生家入硝子就在五条悟和夏油杰的身边,三人同行,无论她自己的意愿如何,却被灌满了两耳朵霸道的说辞:“我们是最强的。”多到数不清,能够在数量上和此媲美的只有她那些年抽过烟和那之后戒不掉的烟。

“最强”又怎样?

难道就能一辈子凝固在那三年的时光里,心高气傲地笃定自己会永远如此,永远开怀,永远留住最美好的记忆,把糙砺的现实隔绝在外,相信自己不会改变。

【你不要说自己没这么想过。】

五条悟朝她笑,笑完抹了把脸,手里都是滑溜溜的汗。又有咒术师在任务中牺牲,反转式术无力回天,是位在行业里待了很多年的前辈,活了近常人的半辈子,一生泛善可陈,最后的死状并不体面,英雄地血和肉四碎,汇成丰碑,可除了一块硬石大抵再留不住其他东西。不过和咒灵的死斗中能留下尸块都该感恩戴德了。如果他早一点赶回来,只是轻微的一点就能还有全尸。可是没有,特定的时间特定发生的事情,这些被命运划归已经成为现实的经过,不允他改变,不容他反击。五条悟把那些粘了血的绷带放在解剖台上,自觉从医疗室的储物柜里拿了新的绷带往眼上缠。那不是他的血。一番苦涩地自嘲完后又换上一副松松快快的神情往外走,脚步声一下一下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刺耳又孤傲,到了门口还差临门一脚就此出局,却又突兀地停下。

“他当初······是怎样的?”

硝子点上烟,摆摆手,表示自己要开始工作了闲杂人等快滚。她烟抽得凶狠,一个房间里两个活人一个死人,两个大活人都不吭声,偌大的房间里就听得见抽抽呼呼的气音,用力地骇人。烟团挤到惨白的手术灯下,衬得她清癯,身上的白大褂几乎将她的影子尽数裹走。

她什么也不说,五条悟也一声不吭地等在门口,或者说陷在原地。沉默像是凝滞的沼泽,等他终于拔起腿,准备费力地往前走的时候,硝子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同窗多年的默契又因为那个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却牵连着两人的名字复苏。

“我晓得个鬼,这种事你不问他来问我?”

【我还当你能走得多洒脱。】

家入硝子有时觉得五条悟的某些地方活得像标本。

那些埋在过去里的东西,就是埋了灰,长了霉,锈迹一连串,斑驳得不体面,就是刻骨铭心了的,埋在肉里,每动一次都带着伤,扯着疼,流着血。

能忘么?

她和五条悟在街上走,走到新宿那条街,两个人都低着头不去看不吱声不理会不知道是谁先迈不动腿。五条悟把手张开,数他的强势,强大,天赋,魅力,狡黠,混帐,可恶,手指逐一张开,多到两只手数不完,结果他把手都张开了,掌心赤面朝天地对着自己,手心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抓住。硝子把嘴里叼着的烟取下来直接在自己掌心里摁灭,一股细微的焦味飘散到空中。

    五条悟,你当然还能继续像人一样活下去。

    只是活得再也不同过去那样坦荡。

 

 

那些个燥呼呼的夏日,有着六眼和无下限式术的小子和全日本大多数中学生一样,有规矩的时候老老实实地穿好校服,没规矩的时候T恤衫外加海滩裤。大大咧咧哼着没着调的歌晃荡在东京的街道上,和他的挚友一起。收获最简单直率,没心没肺的快乐,度过一年当中最热烈的夏天,经历一生里最璀璨的青春。

这本应是合乎常理,循规蹈矩的,有人天赋异禀,紫外线纵有十八般武艺奈何不了,强大得坚不可摧,招惹近乎盲目的信仰和崇拜;有人坦率地迎接烈日的恩赐,对自身的印记和他人的探询都足够真诚,即面对自己和他人都足够清明,谨然和慎重并驱,坚持的东西会贯彻到底,毅力像是把破风的刀。

那个时候真的好,好到想不出更好更直白的词来修饰,灿烈,纯粹,像是梦,好得叫人不想放手,不想松懈,担心就此醒了;叫人不敢放手,不够稳当,害怕就此碎了。他们像飞鸟,飞上蔚蓝色的天空,往下俯瞰越来越渺小的海港,零星罗布在海面上的船只划出一道道白色的水花。海没有边界,天空也是。辽阔让他们忘怀,浩大让他们恍惚,忘记局限和分界,忘记地面上的引力,忘记边界的束缚。那个时候他们看向彼此,是名为五条悟和夏油杰的生命里各自出现了凹陷,像冬季渴暖夏季慕凉般自然,凹陷的契口轮廓柔软发光,像熹微,并不刺眼,只是让人心照不宣地不去直视。没有对方就不会成为彼此,因为对方而得到的完整是模糊,朦胧,不清不楚,困惑,假装困惑,他们都不说,放纵失控的情愫闯进迷雾,等到烟雾消散,迎接他们的会是旧梦常存的伊甸园,还是皆是虚妄的海市蜃楼?

 

 

 

厨房里的水壶烧开了水,沸水咕咚咕咚地打滚,冒着热气,白色的水汽弥散在空气里,扑了满眼的迷朦与不真切,连带着属于严谨和一丝不苟的意识一同坠落到海里。夏油杰双手撑在灶台边,束发的头绳被自己扯断,扔在一边,长发披散下来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谁先开始的,谁在有意纵容,说不清,两个人都有责任。

 

那天某人发烧,烧得脑子不清醒,一派形迹诡异反常,有意离他远远的,不看,不给一点眼神交流,一点侧脸上的端倪都吝啬展露,上完课就急匆匆地往自己的房间里钻,藏得有模有样,装得漏洞百出。家入硝子手里叼着烟,就在回宿舍的那条道上站着,连埋伏的隐藏都懒得应付,反正烧糊涂的人五感也会变得迟钝,等到五条悟低着头迈着长腿大步子往宿舍赶的时候,出其不意地伸出一条腿把人绊倒,一副半路劫财的匪人做派,五条悟的帅脸距离地面还有五公分,中间隔着一道无限,就这样支撑了五秒宣告力竭,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再抬起头忿忿不平地朝对方使眼色,

你丫今天过分了吧?

你丫不看看你自己脸烧红成什么鬼样?

硝子朝躲在门后面的夏油杰点头示意,后者接受到行动成功信号哐当把门一拉,抱着一团被褥出来,趁乱打劫,裹起五条悟这厮往自己的房间里拖。不顾这人叫嚷嚷的“会传染”,体温针,保暖,退烧药,降温贴,外加病患一个,三下五除二一堆东西一块儿打包扔到自己的单人床上。

“养好了病才给出去,否则别想。”

“会传染会传染会传染!我是为你们着想,好心当成驴肝!”

额头烫得能烧菜了,还能嘴硬。夏油杰啧啧称道,心里头把斥人向良的话排练了一万句,从高专的东门排到西门,浩浩荡荡排了好几个来回,结果蹦出口的就只剩一句。

“所以你就要藏着掖着?”

还不是训词,只是一句可有可无的反问。

不被人发现就将这些病疼囫囵个吞下去,反正不伤害到别人就好,是小病,对自己的身体有自信,就算放着不管也会好,所以干脆利落地不去在意。

夏末秋初,天气转变地来无行踪,水分从闷热的空气里蒸发,徒留下干燥的风,多发流感。

嗓子干痒的厉害,说出来的话都似乎带着磨砂的质感。额头上的退烧贴像有着降妖伏魔一般的怪力,恼人的燥热瑟瑟缩缩往后躲,冰凉的触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加靠近。五条悟也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力量蛊惑,自己全身上下被夏油杰打包地严实,徒留脑袋在被子外面喘气,还剩一双眼睛能眉目传情,他张开口,好像要说些什么,可还没想好,说出来的也是些迷迷糊糊的话。夏油杰在床边搬好了椅子,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架起二郎腿,后背靠在椅背上,再不看五条悟一眼,从头到脚的肢体语言都在传达一个信号:房门被焊死了,往外跑的道被我截了,现在有的是时间,说说你的狡辩吧。

架势有够唬人的。

“瞒着你们是我不对······”

“嗯。”

“昨晚开了通宵的空调,16度,没定时。”

“嗯”

“拐角那家甜品店的冰沙一口气吃了很多份。”

“嗯”

“你的手好冰啊,杰。”

“嗯——是你体温高,才会觉得我的手冰。”

猫咪不动声色地挪动,凑到他的手边,鼻尖蹭蹭他的手肘,迷迷糊糊地闭上眼,滚烫的呼吸一下一下吹在他的皮肤上,顺着毛孔钻进他的体内,握住他跳得慌乱的心,像是得到某种新奇物件。

就安分一小会儿。

静谧似是从脚底漫上来的潮水不由分说地将人淹没。

五条悟就只说这些,好像这场空穴来风的热疾都是自己任性糟蹋来的,对自己的任意妄为知根知底,自己不在意,所以没有别人的多加关照才是应该的。

他的脊骨像迷雾中的山峦般绵延在后背白皙的皮肤下,直挺挺的,硬得发疼。

相信没有外力能让自己弯腰曲背,相信自己的眼里能囊括整片天空,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动容,自始自终秉持着这样的笃定,实际上却也是无法相信自己能够触动他人。迄今为止,名为五条悟的少年所得到的一切,皆与他的姓名相关。“五条”的姓氏背后是御三家之一五条氏族盘根错节的磅礴势力,是为广为咒人所知的令万界咒灵不敢造次六眼和无下限式术。众人将他捧上神坛,生来接受信仰和蜂拥而至的依仗,不由分说地灌输无数泛滥的情感和寄托。他带着天生的早慧和聪颖,来到这个世界上,来悟透这一切。只是越到后来,越是参透晓悟之后,他与他人的力量差距越是悬殊,他的强大望不到头。很多时候五条悟表现出来的特立独行,似乎不近人,独得风流倜傥惹人张望,大风刮过,旁人迷了眼,觉得他像狂渊上的花。

这形容得太过浅显,他只是对周围事物少有实感。

不谙世事的少年心性,惹人怜的骄纵要多过嚣张跋扈。

谁来悟他?

他不说自己前一天晚一直在等临时有事的夏油杰回来打双人掌机,结果困得睡眼惺忪把空调遥控器踹到床底下;也不说吃很多冰沙那一次,是因为和夏油杰大吵了一架,虽然之后很快就和好了,但是总归做出了任性又有点蠢的举动。

但只要稍微留意就会发现,就会察觉,就会露馅。夏油杰出现,突兀地出现,阻遏在他面前,阻拦了很多东西,他也很强大,独树一帜,从普通家族中诞生的特级让上界和御三家措不及防甚至张皇失措。

夏油杰对他而言便是“迄今为止”的本意。在他的生命里横插一脚,掀起风暴,永不停歇,再无宁静。他给他的东西与一切无关,只与他相关。

生病,烧热,让五条悟觉得全身酸软,那些他左支右绌拽在手里的暧昧趁机从身体里蒸发了出去。生病的人五感会变得迟钝,他要闭上眼不去看,陷入沉睡不去听,保持缄默,像是真的睡着那样一动不动,让静默填满两个人之间。他闻到那股带着淡淡柠檬香的洗涤粉的气味,从对方的衬衫上散发出来,和自己身上的味道一样。

 

夏油杰不会追问对方为什么不说清楚这些缘由,“心知肚明”堵得他胸口钝痛。

“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推想将地球引力作为唯一纽带持续划过天空的斯普特尼克后裔们。它们作为孤独的金属块在畅通无阻的宇宙黑暗里偶然相遇,失之交臂永离永别,无交流的话语,无相期的承诺。”*

他的指尖似有似无地在书封上“恋人”字样的凹陷里摩挲,视线追随着这段文字,放逐自己想象着这场相会。广袤无垠的宇宙蓄满了严寒,人造卫星在引力的拉扯中和四周的气体发生剧烈的摩擦,爆发出瞬间的热。

所谓的冰凉,所谓的溽热。

身边的猫咪又不安分起来,没事找事扒弄他的袖子,他其实笑了,在心里笑,笑意里有一瞬间的庆幸,之后尽是绵长的苦涩。

斯普特尼克的后裔们在漫无边际的宇宙里相遇,从此便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行进,没有任何一方回头。

不过哪怕只相遇了一瞬间,他们相遇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被凝刻在无限的空间和时间里,总有光束穿过他们的身影,勾勒出他们相依的轮廓,然后奔向亿万光年外的远方,在无限趋向与永恒的时间里,这瞬间的一幕总会映照在某双不知名的眼睛里,被人发觉,永恒存在。

 

夏油杰从厨房里端着温凉好的热水和药物出来,看着对方好好吞下,喉结上下滚动,扬起的脖颈绷紧好看的线条。他不动神色地弯下身,唇角贴在对方的额边,模糊了亲昵和亲密,还很烫,“你还是老实待着吧。”这一次他真的笑了,只不过对方碍于角度没有看见,他也无意让对方察觉。

 

他们曾徘徊在模糊的界限边,各怀心思,共同经历一场高烧,加注自己往生所有的时间,等待这场望不到尽头的退潮。

友谊  爱意  傑と悟

只不过有人没等到迷雾消散,就已经走散了。

原本的谜底揭晓变成一场无期徒刑的宣判,丧钟上的走针将他们驱赶向最终判决的法场。

这些都是后话了。

 

<4>

Days I spent with you don't seem so long

But it is just enough to keep me warm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夏天的酷暑如果能够匀一点到冬天就好了之类的,反正我想过,那样的话夏天不至于热得发汗,冬季也不至于冷得打颤、打喷嚏、裹得笨重出门,两个季节都会很好,相安无事,人们就不会在夏天想着冬季的冰凉舒爽,也不会在冬天想念夏季的温暖宜人······”

他们站在一栋废弃旧楼的阳台上,刚刚祓除了房子里的咒灵,完成了高专交代的任务。

被废弃的楼,“被抛弃”的诅咒而产生的咒灵,杀害了躲在漏风的破楼里避雨的流浪汉,被社会称为废物的人,总之都是些废旧的东西在相互残杀。两个人松垮垮地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秋天的风不刮脸,但是干,恼人。

路边伫立的电缆杆上缠了一大堆看不清来龙去脉的电线,离他们很近,黑乎乎一团,看不出彼此的分分合合。从四方来,侥幸相会,绕了这杆两圈之后又奔向四方,地震撼动,酗酒者不辨方向地撞上来,天灾人祸,至此顶多晃两下,大概率再没有彼此相见的机会。天边越来越暗,黑暗如同潮水从眼界的边缘涌来,野心昭昭地把夕阳的余晖吞没,随着电力的输送,光束像是流淌的河,似是河网般的万家灯火逐渐敞亮起来。

这个时候夏油杰其实很想抽根烟,让烟雾缭绕,吞云吐雾,遮挡住自己的视线,让眼前的一切不再过于清晰。

明亮,温暖,那有如何?再繁荣的城市也终究会成为过去,被丢弃,变得脆弱,变得不堪,变成陈旧的泡影。

一触即碎。

名为过去的东西都逃不了这样的命运。

可是夏油杰在五条悟身边的时候不会抽烟。即便五条悟此前对此表示过并不在意,甚至有次夏油杰和家入硝子躲在吸烟角相互借烟借火的时候凑过去噌了一口结果咂舌咳得泪花直往外冒。他依旧坚持不会那么做。夏油杰当初沾烟,是对吸烟有害健康的后果熟稔后凭借自己的意志选择了烟草苦辣浸脾的快意。但是对二手烟有害他人的健康这一点更加深谙于心,这并不是他人是否同意的问题,而是他的感情和意愿。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实现的啦。”口中的糖果被舌尖抵在齿外,脸颊鼓起来小小一团,纸卷的糖棒在外随着五条悟含糊不清的话音一晃一晃,和糖块相连的小段被濡湿,被咬住,凹陷,留下齿印,独属于他的痕迹。

那一天的糖果是什么口味的呢?水蜜桃?不,好像没有那么甜腻。是葡萄么?

是他也能接受的甜度。

梦中回忆的四壁变得湿滑,柔软,清甜,似是葡萄的果肉,饱满,鲜润,植物的脉络若隐若现地潜伏在通透的肉质间,泌出汁液勾住味蕾的垂涎,可是果核发苦,发涩,永远存在与其中。

他不知自己是否该下口。

“那就是也想过。”他其实知道,可他问得故意,那他这到底算是什么居心?夏油杰直接伸手从五条悟贴腿的裤带里摸,掏干净所有被剥剩下的糖纸,再往下,还有新的没有开封过的糖果库存,他摸出来一根,没看味道直接拆了包装塞到嘴里,然后把一堆废糖纸攥在手里,甘愿当这趟苦力,走远一点,到远一点的便利店门口,借用商户的垃圾桶丢掉。

然后再走回来。

夏油杰给自己找好了理由,他是想听对方说话,多说一些,说什么都好,可对方对他说了好多“不可能”,一如他们当初的不欢而散。不过也没关系,到了现在,对方说的他都乐意听,就当唯独“不可能”这一句,他记得最深,记得最苦,最用力。

他没必要查看口味,不管是在梦境的虚幻里还是现实的过往里,任何时候他都不需要审时度势地想自己从对方那里获得的一切是否符合自己的喜好,自己应该发表怎样的见解,他本不用再多说什么,多问什么,即便在这个虚无的梦境里,五条悟仅仅是站在那里,出现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就已经丰盈了他的生命,从干涸到湿润甚至膨胀,他无需用双眼再去反复确认,他总会知道的,糖块在他的舌尖融化,是他欣赏的味道,焦糖,黏腻,微苦,缠绵又纯粹,勾起人的欲望。

 

夏油杰醒得难受,气闷,胸口压沉沉地喘不过气。

猫咪蜷成圈在他的胸口摊成一大团,脑袋缩在柔软的肚皮上,近些年被他养得好食懒眠,块头占地肉垫有力,白色的毛发细软蓬松,羡煞旁猫。阳光从掀动的窗帘晃晃荡荡地撒进来,大小不一的光斑映照在他的床褥上,在猫咪的柔毛间晕开,顺滑,富有质感,让他的心也荡漾起来。夏油杰抬手轻缓地抱住这只小生命,过长的毛发让他的指缝泛起痒意。

他觉得胸口有一团雪。

说不一定下个瞬间就会融化,冰凉、清透,灖进他这幅千疮百孔的躯体里。

 

他没有给自己留下太多的时间踟躇、徘徊。他比自己臆想中恢复得更快。

收拾起那些盘星教的教众越发得心应手,吞掉那些猴子身上的咒灵越发面不改色。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心甘于臣服,忌惮他的狠戾又拥护他决绝和怪力乱神般的魄力。数年的光景和白驹竞速,他养育的少女们也终有一天埋葬了过去的桎梏,长大成人,婷婷自立。她们依旧爱戴着那位大人,这一点忠贞不渝,信仰浴血,剑指神佛。

可她们依旧忌惮他。

她们并不是夏油杰最亲密的人,敏感的直觉迫使她们承认这一点即便心有不甘。在夏油杰身边的这几年,哪怕她们从束手无策的稚嫩孩子成为大人,却自始至终都只能凭着他一点对孩子的纵容从极小的缝隙朝里窥探,一如那个夜里门缝撕开的一线沵光。她们看不透他。只觉得他的背影全然嵌进了“行只单影”这几个字眼,单薄得突兀,让人忍不住流泪,蓄满了酸涩悲伤,似乎下一秒就会溢出。可是不应该,他的身边明明有她们,还有其它他唤作“家人”的咒术师。她们愤愤不平,又心疼得无处撒气。只能看着他这些年一步一步走,每一步都从自己的身体里挖走一部分像是介于蓝绿色之间的凝固膏块*,包裹着活生生的死物。从脚步承重像是灌了铅到步履轻快好似自在,脸上常年挂着万无一失的笑意,光照不进他的眼底。

她们不明白那些从他生命里剥离下来还混着血气的凝固膏块中到底蕴藏着什么。

只能小心翼翼地问起过关于“五条悟”这个名字的事情。

“是最好的朋友。”他回答得邈远,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回音,此时此刻他离她们很远很远,远在她们天涯难及之处。她们连忙把那一点慌乱支支吾吾地吞下,嬉笑着岔开话题,拉着夏油杰的腕子,使一点小孩子性子,要去吃甜品店里的当季新品。她们的视线不自觉地扫到他身上那件没有一丝破绽的五条袈裟。

她们胆战心惊地意识到,也许敞开之后,会是一副几近挖空了的躯体。

 

 

家里收养的那只白猫死了。

本来正值壮年,生机勃勃,可好像有天煞的劫数,突然生了一场大病。那段时间,夏油杰尽了全力,投入资金,投入时间,投入几乎所有的精力,付出了所有应该和不应该的努力。

可是留不住。

他应该也生了一场病,全身乏力,使不上一丁点儿力气。这种无力感和他强大的天资无关,和特级的咒灵操术无关,和手握的庞大势力无关,和他拥有的一切都无关,是明知其存在,明知其最终泯灭成灰的结局,却没有丝毫能够左右或改变力量的疾症。

不想让它走地太痛苦的话就多陪陪它吧。

他把它接回了家,那几日闭门不出。即便是菜菜子和美美子也鲜少被允许进去探望他。

 

闷雷隐约在天边,阴郁得不急不缓。夏油杰抱着它坐在窗边,手心一遍遍抚过它灰白的毛发。霎时间暴雨倾盆而下,雨声凌厉夹杂着雷声阵吼,急风撞开两瓣窗页发出叮铃哐当的撞击声。万籁不允他俱静,力道蛮横地将他拽进风尘四扬的俗世间,一阵阵刮耳的巨响盖过了濒死时微弱的呼吸。冲进屋内的愤雨迎面咬在他的肌肤上,誓要将他拖入冰冷的窠臼。他怀里的生命渐渐流失了热量,徒留下僵硬躯壳。

他当它睡了,它应当是走得安稳的。

夏油杰垂首去拥它,吻它,它没有合眼,一双苍蓝色的眼瞳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自始至终倒映着他的身影,比星辰更加透亮,比清风更加慰人。

暗雨的黄昏勾勒出他们模糊的剪影,男人以亲吻触碰他的爱者,画面揉碎在自然的喧哗里,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他不需要向任何人阐述缘由,只要他自己的心中明白这么做的用意就足够了。

少年心性的时候,总觉得前途旷阔,大路坦荡,手心里蓄满力量,呼吸间都是生命的朝气。有万般韧性,百折不挠,生为术师所面对的,是死亡的暗线整日在最平凡的生活里紧紧相逼,可他们有誓死笃信的勇气,恐惧离他们很远,绝望亦然,有不顾一切的胆魄冲破一切无理无义的束缚,不信生来注定,但信悲悯天人。

直到凡世间的伪信和众愚戳破了他们弑穹挽渊的嚣狂,手笔残暴地将现实摁在他们的眼前,警告他们所谓的“纯粹”终究只是少年时的痴人说梦。在那些灰败的日子里,无状的命运要他在撕心裂肺的缄默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坚信的义途分崩离析。他所擅长的忍耐到头来成了他给自己铸就的囚牢,夏油杰这样一个人,比命运揣测的更加苛责,比善恶设想的更加杀伐果决,这些年里无数个梦魇缠身的夜,他会挖心剖肺,将自己所有血淋淋的懦弱从身体里剔除,关进自铸的囚牢里宣判无期徒刑。

鱼哭的时候眼泪都融在水里,死的时候也是被无声的水全然包裹。

只是他被冲上了海岸,暴晒在浮靡的滩涂之上,干涸在糙砺的砂砾之间,眼看着自己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剥离得体无完肤。

 

夏油杰低声笑了起来,猫咪的毛发被雨水打湿而塌陷扁平,顺着水滴拧成分束。他的嗓音低哑,在狂风骤雨里被碾得压抑。

这是夏末的最后一场雨,他有意迎着冷雨,等一场让人意识恍惚的热疾。

五条悟当初在新宿面对他时大概也是像他如今这般心境。

他们一步步走向交锋、撕裂地境地,所站的对立面并非理性对抗失控的迷乱,而是“已趋迷狂化的理性”对抗“迷狂中的另一种理性”。*

夏油杰顶着雨推开门,把猫埋在靠窗的土壤里,撒上桔梗花的种子,期许着来年的盛开,等花吮着血气的养分绽放时,他会就知道,他又会回到他的梦里。

 

<5>

等菜菜子和美美子赶回夏油杰的宅邸之时房间内外早就摸不到他的半点余温,窗玻璃碎了一半,浑浊的雨水成片渗进木地板里,踏上一脚都在发出摧拉枯朽的悲鸣,房间里一片狼藉,夏油杰和猫都没了影,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空气中粘着一股晦涩的棕榈气味,浓稠得化解不开,好像让人的一呼一吸都在被凝固。

夏油杰把那件湿漉得五条袈裟脱下放在屋内尚未被淋湿的高处,女孩们赶回去察觉后自会知道如何处理。他的手心里残留着湿润的土,指甲缝里塞着泥泞,指肉上不少细小的挫伤,用力过度却不自知。周围都是猴子的味道,他无知无觉地游荡在东京街区,繁闹的人流从他身边接踵而过,看上去每个人或许都有欲求和目标,迈出的步伐急切,匆匆赶往下一场奔赴,唯独他走得慢,步履恍惚看不出缓急。夏油杰看着身边应接不暇的人流,男人女人,少者老者,每个人都在世界的庞大构架中有着自己对应的身份位置,但在他眼里却都成了模糊不清的人脸。当他选择背叛过去的选择,也理所当然的背弃了人类这个庞大的群体,成了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他并不可惜,也从未感到气馁。

质地莹润、玲珑别致的玉器,人世间的遣词造句再形容不了的完满,也终究只能因为破碎才具有意义。

这一回,他步伐踉跄虚浮,好似酩酊烂醉,湿透的衬衫随着步子摇晃往下坠水,这场热疾来得凶猛,像海上的飓风,铺天盖地。他已经没有力气给自己如今出格行动寻找合理的动机和理由。

耳边传来蝴蝶扇翅的细微颤音。

夏油杰扬起头,迎着天空黄昏逼夜的昏聩,湿濡的刘海黏在脸侧,他轻笑起来,像是从此再没有遗憾。


    他无需再找了。

 

今天很奇怪,可也说不出具体的怪异之处。透露出端倪的是呼吸间的空气,有股类似于混杂着甲醛刺鼻的工业气味,然而四周少有类似的工厂和作坊,来得没有源头,凭空跳出来占夺他的嗅觉,突如其来地出现,和某个人的做派尤为的相似。五条悟耸耸鼻尖把手机揣回兜里,两只手在口袋里握紧成拳。硝子今天给他打的第五个电话,还是响了三声就挂断,高专里即便没有外派的任务也有需要教师完成的其他事情,任性应该有度。可他的迈出的步子和他握紧的拳头一样紧绷,他不知道自己在和谁僵持。他接不起电话,做不出合理的回应,也无法回头,这是过敏般的直觉,认定今天会发生什么。走在那条陈旧的街道上,从繁华的城区走向颓圮的废土,这条道路于他而言有着无数次积累后的熟稔于心。五条悟今天没有在眼上缠满绷带,而是戴上了那副从高专带到现在的圆框墨镜,遮住了眉眼,理应是不再扎眼的惹人注目。街边出现三三两两的流浪汉,褴褛衣衫盖不住神色里的死气。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数道目光一齐望了过来,是他鲜少体会到的芒刺在背。脚步加快,没有道理的急切。

眼前的危楼还是原先那栋,本应该早早被拆除重建,但因为多年前出现过咒灵残杀流浪汉的事件让不少人忌惮,即便咒灵被祓除,但因危言耸听的传闻传播甚广成了人们印象中的凶宅。周围修建起崭新的新屋,修筑集体外包,款式整齐划一,刷着发腻的白漆,陈旧的房舍和四落的残瓦依旧被滞留在原地,像是长在其中除不掉的肿瘤。

和那个人沾边的过去总是这样。

这是他的旧疾,是攀附在他身上肉眼难见的缝隙。伤口从来具有这样的特权,出现之后比身上的任何一块皮肤都要敏感,时时刻刻收到主人的关照,疼的时候也是,留下疤之后也是。五条悟时不时会来看它,每次来撬动一点沉疴,功夫不负有心人,总有一天,他相信自己能剔除伤口上所有的结痂。

楼里的装灯早已不知损害在何年马月,不久前的骤雨光临,楼道里排不尽的潮水发出滴滴答答的细响,他不用抬头,走得熟练,头顶的黑暗似墨,混着雨水往下淌,墙面鼓起凹凸不平的小包,鼓囊囊的,混在细小的水流里,像是某种难愈的皮肤病,伤口烂着脓。

他走得又慢又轻,尽量不发出脚步声,长长吐息,把呼吸压到最低。最后一阵夏雨带走了夏暑所有的闷热,秋风拖着长尾蓄满了清凉,从房间里的烂窗灌入,扑了他满怀,吹起他额前的刘海,带走他旧日所有的中暑。借着黄昏的余光,房间里的旧沙发在门口漏了个蹒跚的形,布料里的日积月累下的霉味坚固得像是铁杵,直直捅进了他的喉咙里,混着铁腥。五条悟挪动着嘴唇,动得不慎明晰。为了能杀了那个人,他这些年的不懈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终于念得出声,淡得被风一吹就散。

他念:“夏油杰。”

房间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应答“嗯。”

 

【可能这么做有点突然,像强加人的意愿,但我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五条悟骤然心里一抖,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就要向下坠落,滑稽可笑。他信誓旦旦地要来这里挖空回忆,将过去付注一泻,结果因为这最后的意外功亏一篑。

 

【我要给你说一个破碎的故事】

 

静谧挤在两人之间,五条悟一瞬间想逃,身体往后转了一半,脚下的腿死活不停他的使唤迈不开,又回到少年时的自负和傲气,旁人难以说服,他人难以左右,但是情感真挚得闪闪发亮,自认的喜欢和爱都足够热烈,义无反顾,投入地懵懂但是执拗。可他已经是大人了,应该有大人的样子,从容不迫,泰然自如,时时刻刻都足够自信足够强大,受人信赖,旁人容不得作为庇护和依仗的他摔倒。他也以为自己可以了,只要捱过去就行,这没什么大不了,他能将那些凝固的过去敲碎,从身体里大大方方地倒出来,和倾倒垃圾一样动作爽利,不再徘徊不前,不再为其所动,然后他可以蹲下,看着一地七彩斑斓的玻璃渣子,说“再见,操你吗,老子终于不在乎了。”

亮闪闪的水光流转在通透的玻璃碎片之间,每个碎片的尖端都藏着两个少年的影子。

可他现在就想跌坐不起。全身上下掏不出丝毫力气抬头往里看。

 

【我说的很慢,断断续续,不是个好的讲述者,但希望你能听】

【你可以说这是坏任性,坏脾气,坏遗憾】

 

五条悟感到自己身体发硬,硬得发痛,不允许他逃。他回想起来时路上那些流浪汉的诡异视线,仿佛把他钉在原地,像是这个屋子里的被诅咒的死者复生,跨了一个生死的纬度,有了看透他嘲讽他的资格。五条悟数不清自己多少次回到这个地方,其实只有一个目的,他要祓除夏油杰在他身上留下的诅咒。蹲在两个人共同倚靠过的阳台上,手里偶尔拎着酒精和香烟,脑海里从最后的记忆开始回忆,从对方坦诚自己手里沾着百余来人鲜血的地方开始,在心里用不容狡辩的语调一遍一遍向自己强调对方的恶性,还有对方那些自己无法认同的疯狂理念。可他发现这个“自己”像个蹩脚学生,当老师一板一眼地讲课时,间歇性鸡血上头努力听课,持续性纪律松散,走神走到课堂外的天涯海角,所有他和他曾经到过的地方。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在静谧的房子里突兀地扰人。房间里那束苍白的影子闻声而动,从霉锈得看不出底色的沙发里站了起来。五条悟抹了把脸,把鼻梁上墨镜推到眼前遮盖地严丝合缝,挤掉眼角的咸涩,掏出手机看也不看直接接了起来,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他不出言回复,手里攥紧手机,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突出,想把它碾碎。他哑着嗓子,声音黏在喉咙里,长久才“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了,不过显然另一头的人对他的劣根性知根知底,又不放心的叮嘱了两句。夏油杰站起,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那天他穿了一件白衬衫,寡淡、乏味】

【衣襟上湿透,我隔着稍远都能闻到那股薄凉的味道】

【他低垂着眼,没直接看我,我在内心嗤笑,好多年过去了,他在我眼里的模样从来没有这么顺眼】

 

夏油杰朝他走来,湿濡的衬衫贴在皮肤上,半透着精悍的腰线。垂着眼,眉目舒展,神色波澜不惊,像海面没有风,没有紧绷,苍蓝的天空没有积云,不曾犹豫,却让他无端地想起教堂里被钉在十字架上替人性受难的耶稣。

喉咙发紧得厉害,可又吞着咸涩的水不要命的往下咽,五条悟对着电话另一头的硝子再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眼瞳的虹膜上附着水汽,眼前的画面被一一氤氲开,透着朦胧的霓虹乱彩,像面五彩斑斓的彩窗。

 

他那时候走神,各式各样的回忆措不及防地蹦进他的脑海里,没什么规律。想吃葡萄的时候,夏油杰去给他买,他嫌剥皮麻烦,有果核麻烦,没耐心吃几个,过了一把嘴瘾,把剩下的都推给夏油杰,对方吃完了,一颗不剩,透支了下辈子的葡萄指标,自那之后看着葡萄绕道走。夏油杰抬手捏着他的两颊,咬着牙问他到底知不知道“量入为出,适度消费,勤俭节约”,他就朝着他笑,不损一兵一卒折其软肋,对方嘶地抽回手在他额头上掴了小巴掌,之后回想起来,他抬手捏在自己的脸颊,后悔那个时候没有问夏油杰掐着脸肉是什么样的感觉。除此之外他还后悔很多事情,比如自己当初要是肯拿出一点勤恳好学的气度,早一点学会抽烟,说不定能从对方身上攫取到一个充斥着香烟味的吻。

 

那股薄凉侵身,将他裹紧,驱散了周围那股霉斑锈迹浓重的湿味,五条悟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之人嘴唇一开一合,话音像是穿过了万年才来到他的耳畔,吹了一口气,然后马上消散得无影无踪,不容他左顾右盼,不给他一点时间追回······

“好久不见啊,悟。”

他应了一声,是对电话里的硝子,他只说好,应承得从未有过的乖顺,嗓音沙哑,明摆着的漏洞百出。

到了这个地步,硝子不可能没有发现端倪,出于疑惑多问了几句。夏油杰靠得近,即便隔着电磁波,旧人被烟丝熏蒸的嗓音却也听得清,她问他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人,讳莫如深,夏油杰把他鼻梁上的墨镜摘了下来,折叠好,塞在他的后裤口袋里体贴安放好。注视着他湿濡的睫毛乱颤,听着他答非所问。

“我没事,只是带了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回家。”

 

【他伸手解开我领口的纽扣,指腹冰得要死,我没躲开】

【我的胸口发痛,因为他的触碰前所未有的疼痛,疼得我想杀了他】

 

五条悟终于明白了那股怪异的气味是从何处而来。

一只紫色的燕尾蝶,双翅舒展,凝固在他的胸口,表面涂着彩窗玻璃用的光泽液,是活灵活现的标本,光彩依然,好似透过光还能舞翅翩翩。他怔然,抬头对上夏油杰那双紫瑰色的眼眸,无言中向他诉说了诸多的话,无需理解只是一看便知,他们的默契未减丝毫,仿佛一切还是从前。五条悟感觉自己就像单腿的鸟,踉踉跄跄地降落,他已经没有自信告诉自己夏油杰会一直在,但是他知道只要对方存在就绝对不会让他坠落,失陷得一败涂地。被称为“最强”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这是当然的,人无完人,过度的苛责只会是自欺欺人,但是没关系,夏油杰在他身边,他们是最强的,他总会帮他的。

玻璃上出现龟裂的痕迹,触目惊心的裂痕撕开蝴蝶的薄翼,所有的过往势不可挡地奔向下一刻粉碎······

 

【可我只能要他抱我】

    

 

 

 

 

曾今在这栋旧楼里发生的过往,同样是黄昏,两个人完成任务之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夏油杰问他想不想要冬夏的热量平分,舒舒坦坦地过一整年,他说不必,夏季渴冰,冬日要暖,这就很好。

 

溽热的夏日已经翻篇,消失的了无踪迹,这一天距离2017年12月24日百鬼夜行还有112天*。

 

或许他们都在等一场雪。

 

 

 

 

 

 

 

 

END

 

 

 

————————————————————————————————

*来自村上春树的《斯普特尼克恋人》

*化用自倪湛舸的《夏与西伯利亚》

*蝴蝶制成的彩窗 来自达米安赫斯特的艺术作品《后裔——圣地》 我所见的书籍资料中介绍的是用真蝴蝶和家用光泽液制成,但是网上能搜集到这个作品的材料实在过少,鉴于这名艺术家创造了许多由甲醛和动物尸体制成的艺术品(多是蓝绿色泽的透明凝块),所以文中同时提及甲醛和光泽液。

*112话 有空可翻阅

*做没做自由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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